能读通大义,才是真读书。……我们是普通的读书人,为要读书,不为要注书。而且我们只要普通能读,不为要人人成学者。

读书得其大意,为自己受用。

注:上面说得非常正确。古书中的文字、语法与现代汉语有很大不同,成书的时代背景、经济和文化环境亦与如今迥异。因此,要想分毫不差地通晓原文几乎不可能。更何况普通的读书人也不是大学中文教授,没有必要细致到如此程度。为此,应以读懂全书大义,使自己有所切身的心得体会并能付诸实践为目的。而“通晓大义,付诸实践,推己及人”,才算是真正的“好读书不求甚解”。

今天讲西方文化的人,却不肯把西方书多翻几本,有人肯翻,却挑眼说他翻错了。翻错了也不打紧,金刚经薄薄一小本,不也翻了七次吗?不论翻书,连讲话也不肯讲中国话,必要用英语讲,至少遇话中重要字必讲英语。这样,好像存心不要外国文化能变成中国文化,却硬要中国舍弃自己一切来接受外国文化,那比起中国古僧人来,真大差劲了。最了不起的是唐玄奘,他在中国早把各宗派的佛经都研究了,他又亲到印度去。路上千辛万苦不用提,他从印度回来,也只从事翻译工作。他的翻译和别人不同,他要把中国还没有翻过来的佛经关于某一部分的全部翻。他要把全部佛教经典流传在中国,那种信仰和气魄也真是伟大。

注:上面说的没错。自己之前对于国外书籍——尤其是科学文献、专著——的态度也是错误的:以为只有用英文才可以准确表达,才算得上是原汁原味,而不是想着如何通过加深自己的理解,将外国的文化与知识融汇到中国的文化中,并以贴切的方式将道理阐释得比英文版本更加形象、精辟、透彻。比如,数学中用于描述弯曲空间的“流形”这个概念,在英文中称作manifold,意为“多种形式”。而中国第一个拓扑学家江泽涵把manifold翻译为 “流形”,便是取自文天祥的《正气歌》: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”。再追本溯源,则可以在《易经》中找到它的身影:“大哉乾元,万物资始,乃统天。云行雨施,品物流形。” 两相对比就可以看出,manifold是机械的、冷冰冰的,而“流形”则是科学与文化兼收,境界又高出了一层。所以,作为中国人,还是要好好说中国话,写中国字,通过发掘自己的优秀文化,学习、掌握乃至统领西方的科技文明。

我对西洋哲学,当然是外行。但我觉得一部书从头到尾读完,其实也只几句话。但他这几句话,必须用许多话来证。中国书中讲一句是一句,讲两句是两句,不用再有证。只此一句两句已把他要说的道理说完了。所以西方哲学,是出乎人生之外的,要放在大学或研究院里去研究,中国人孔、孟、庄、老所说的话,是只在人生之内的,人人可以读,人人也能懂。从这个门进来,可以从那个门出去,随便哪条路,路路可通。我们中国人认为有最高价值的书应如此。

注:西方的哲学、科学都是在人生之外的,说得极为贴切。一方面,它们自成严密的逻辑体系,与人生的距离较远或者说根本就不在一条轨道上,适合在专门的场所进行研究而不便于随身携带以对人生加以印证。另一方面,它们本质上并不是人类社会乃至整个地球所必须的。固然,它们带来了理性并提供了人类生活的方便,但却是以刺激人的贪欲为前提,以掠夺自然资源、奴役和剥削科技文明欠发达的人群为手段,最终以极大地破坏自然生态环境、造成不可逆转的变化为代价,根本无法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自我生命本体的和谐。相反,中国的人生哲学不看重机心、机巧,通过圣人的言传身教,关注的是人生的终极意义和如何实践以达到这一境界。而且,不用繁琐的逻辑推导,只需那么短短的一句话,就能让人顿悟,从心灵到行动就会有很大的改观。若能在人生较早的阶段将它们背下,并在之后的整个生命旅路中不断酝酿、体会、实践、觉悟,使人知止有定,择善固执,则会是一笔巨大的人生财富。